牦牛进京
12月15日,观众在首都博物馆观看《牦牛走进北京——高原牦牛文化展》。新华社记者唐召明摄
一般来讲,这种动物不会出现在北京。
平均海拔不足50米的城市对它们来说太“矮”了,也太过温暖。名字叫“牦?!钡亩锵肮摺备呃洹?它们大多出现在海拔三四千米以上的雪域高原,感受着最高的风、最稀薄的空气、最触手可及的阳光和同样生活在高原上的人。
全世界92%的牦牛生活在中国,有趣的是,它们的分布与藏族族群分布基本一致。大约3000年前,青藏高原上的人们将野牦牛驯养,从此,牦牛与高原人相伴相随。
藏族驯养了牦牛,藏族又被牦牛养育。吃牦牛肉、喝牦牛奶、穿牦牛皮衣服、住牦牛毛帐篷、烧牦牛粪做饭取暖……藏族人和牦牛之间有太多渊源,于是十世班禅大师说:“没有牦牛就没有藏族”;于是藏文有谚:“凡是有藏族的地方,就有牦?!?。
2014年,作为北京重点文化援藏项目,一座展示牦牛与藏族、藏文化历史的西藏牦牛博物馆在拉萨开馆。
一手创建这家博物馆的馆长吴雨初后来说,从牦牛馆正式开放那天起,他就隐隐有个愿望:要带这座筹建中发生了无数故事、承载了无数人念想的博物馆去一趟北京,再出一趟国,以巡回展览的方式,让更多人了解牦牛和藏族——他们有着共同的秉性:憨厚、忠诚、悲悯、坚韧、勇悍、尽命。
“今天是一个吉祥的日子?!?016年12月15日,当吴雨初在首都博物馆用藏汉双语分别说出这句话,“牦牛走进北京:高原牦牛文化展”正式在京开幕,开馆两年已接待观众15万人次的西藏牦牛博物馆终于带着精华展品千里迢迢来到京城。
最独特的展品:牦牛粪
这是牦牛馆第一次走出西藏。为了这次展览,馆里从10月中旬就开始闭馆,发动所有人给展品清理、打包和装箱。只有13个正式职员的牦牛馆为此忙了大半个月,他们给牦牛头骨、牦牛标本等大件物品包上碎纸、塑料泡沫和绒布,小心、紧实地装入定制好的木箱,又把贵重的小件文物和易碎的陶罐分配给每个馆员,随身带上飞往北京的航班。
想象一下,这会是多么独特的一群旅客:为带小件文物上飞机,他们要找文物部门开证明;因为托运行李中的藏枪,他们要找公安系统开证明;因为展品中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野牦牛的头骨,他们还要请林业部门出具自然死亡和属于捐赠的证明……
经过一道道手续、一关关安检,60多个大木箱盛放着牦牛馆一多半馆藏,“坐”了7天火车,从拉萨抵达北京。
4.5万年前的古牦牛化石、4000年前新石器时代的岩画、2000年前的金质野牦牛饰品、1000年前的合金铸造牦牛摆件、数百年前的壁画和唐卡……在琳琅满目的各色文物和艺术品中,有7个长条木箱,装着的是一种会令北京观众倍感意外的东西:牦牛粪。
把几百斤牛粪从西藏运到北京,这样的举动近乎于行为艺术,但牦牛馆馆员尼玛次仁会告诉你:“我们带牦牛粪来不是为了好玩,藏族人的生活离不开牛粪,在我们的博物馆里,有牧民用牦牛粪垒出的墙,所以来北京我们也专门从牧区收来牛粪,请他们弄干、手工做成粪饼,堆放在实景展示区里?!?/p>
馆长吴雨初也会在被问到什么是牦牛馆的镇馆之宝时跟你说:“我们不是古董店,没有这个概念,所有反映人类历史生活和文明进程、反映牦牛跟藏族人关系的藏品都有同样的价值,如果非要说一个的话,那就牦牛粪好了。没有牦牛粪,牧民靠什么度过寒冬?”
这或许是北京的博物馆有史以来头一回展出一种动物的“粪便”。走进1200平米的展馆,不少人会吸吸鼻子,感叹有青草的味道,而那正是牦牛粪堆散发的气味。
拾起一块粪饼,分量轻如一小袋牛奶,表面能看到制作粪饼者手指的压痕,凑近闻有淡淡的草味?!耙蛭颐堑年笈2怀运橇?它们只吃青草喝矿泉水。”尼玛次仁笑着解释。
在藏语里,牦牛粪被称为“久瓦”,意思跟“粪便”全然无关,指的是“燃料”。在树木稀少、氧气稀薄的高原,易于点燃、烧起来有牧草香的牦牛粪是人们千百年来烧茶做饭取暖的重要燃料。藏语里还有“阿妈唐久瓦拉坐卓门”的说法,意思近似于子不嫌母丑、人不嫌牛粪脏。
藏族人搬新家,也会先把“久瓦”送进新房,招财引福,求得吉利,尼玛次仁在拉萨的新居,就在入住前先送了牦牛粪进去。
牛粪不见得是臭的,“久瓦”陌生的香气里有我们不曾了解的东西。在牦牛博物馆,这样意外的存在还有很多。
深爱西藏的人:亚格博
让牦牛从拉萨走进北京,吴雨初用了两年,将牦牛从高原带入一座博物馆,他用了更久。
1976年,20岁出头的工农兵大学生吴雨初一毕业就报名进了藏,就此在高原上度过了16载青春,也跟西藏和牦牛结下一生的情缘。
调到北京工作20年后,吴雨初依然常梦见青年时代走过的雪山和草原。他忘不掉在藏北高原被冻倒在地时,陌生老阿妈将他冰冷的双脚揣进怀里的温暖,忘不掉1977年大雪中的阿伊拉山,他们50多人、20多辆车,在零下30摄氏度的严寒中被困五天四夜,只能靠车上的饲料充饥,几近绝望之际,在车、马都无法行进的雪地,一队驮着烙饼、喘着粗气、踏着厚雪的牦牛突然出现的瞬间?!昂芏嗳硕嫉粝卵劾?说是牦牛救了我们的命。”
2010年冬夜,一直思念着西藏的吴雨初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牦?!庇搿安┪锕荨绷礁龃氏穸谎?碰到了一起,变成“牦牛博物馆”。
“我热爱西藏的土地和人民,我总觉得自己不该是高原的过客,我的后半生应该会与西藏联系在一起?!蔽庥瓿跛?。
转过年,57岁的吴雨初辞掉北京出版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的职位,只身奔赴拉萨。彼时,他不再是领导,没有一个助手,没有一分钱,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件藏品,没有一寸建筑,所拥有的,唯余怀中一个“牦牛博物馆”的梦。
“我不确定自己57岁的身体还能否适应高原,也不知道建一个博物馆钱哪里来、藏品哪里来,跟谁一起干,会遭遇什么,我只知道这个梦想必须抛开一切才能实现?!?/p>
从57岁到60岁,从独自一人到两个人、五个人、十几人……曾经在进藏3个月里,电话没人接,短信没人回,一筹莫展间失神撞上超市玻璃门,被紧急送去医院手术;也曾只靠一辆越野车,在两个月中跑遍4省47县,开了1.2万公里调查牦牛产区;曾在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找到刻有人和牦牛图案的巨型岩画,边高山反应边兴奋不已;也曾在5500米海拔的山口,亲眼目睹21头阿里地区存量不到200头的金丝野牦?!?/p>
一切他人眼中的费解辛劳、自讨苦吃都在壮美风光、宝贵收获中变得无比值得,一切都为了那个梦:牦牛博物馆。
戴上藏式礼帽,穿起藏装,背上双肩背包,在八廓街的古玩店里为一件牦牛制品跟古董商们讨价还价——吴雨初越来越像一个藏族人,越来越深地扎根在高原。
为方便交流,他索性给自己取了个好记的藏文名字:“亚格博”,意思是“老牦牛”。
独一无二的馆:牦牛馆
在最开始很多人质疑建一座牦牛博物馆有何必要时,牧民们成了吴雨初最初的知音。因为藏文中没有现代意义上“博物馆”这个词,吴雨初就说自己要建的是一个“亚颇章”,也就是“牦牛宫殿”,这让牧民们迅速明白了亚格博的心。
这些最懂牦牛的人们慷慨而善良。藏北申扎县的牧民日诺带着全家人捻线、编织、缝制,忙活几个月织成一顶牦牛毛帐篷,让儿子坐了3天车,送去拉萨。这种帐篷冬暖夏凉,市价上万元,家境普通的日诺却分文不取,“你是一个汉族人,为我们建牦牛宫殿,我怎么能要你钱呢?”这成了牦牛博物馆的第一件藏品。
比如县的牧民才崩,听说要建“亚颇章”,把自家和其他牧民家里与牦牛有关的生产工具开车运到拉萨相赠,他给每个工具做了清楚的记录,比如驮牛鞍子从爷爷手中传下来已有70多年,期间曾多少次去西部驮盐,走了几万公里……
加查县以爱牦牛如子女而闻名的牧民曲扎说不希望牦牛越来越少,“因为牦牛,我们跟别的民族有了不同,如果牦牛消失,可能藏族也就不在了?!鼻罄椿嬷屏宋鞑仃笈9莸谝徽固谋诨?他在给吴雨初的信里写道:“你们办牦牛博物馆,就是在传承和弘扬西藏民族民间文化。我们都热爱西藏文化,我们是兄弟,因为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p>
一件件珍稀的礼物,一份份沉甸甸的感情,牦牛馆的藏品中,约有50%都来自当地人民的捐赠,这在国有博物馆中,几乎绝无仅有。
吴雨初认为,能成为当地人民的精神家园,才是一个博物馆所能拥有的最高荣誉,博物馆不应高高在上,它属于本地区的人民。
2014年5月18日,历经3年艰辛筹建,西藏牦牛博物馆在拉萨开馆。开幕式上,所有领导不分级别一律坐台下,没有桌签、不加介绍,主席台上坐着作为捐赠人的农牧民和专家学者。才崩和日诺成为揭牌者和最先走进牦牛馆的观众。
见证了牦牛馆从创意到开放的全过程,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这样评价:“我推动过很多博物馆的建设,但没有一个博物馆,它的建设过程如此感人。这是一座国内填补空白、世界独一无二的专题博物馆。”
昨天,在首都博物馆的“牦牛走进北京展”开幕式,才崩、日诺和曲扎被从西藏请到北京。头一回来到首都、作为牧民代表发言的曲扎这样说:“我们非常喜欢牦牛博物馆,因为去寺庙可以拿到加持过的甘露丸,但在牦牛馆,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的文化和历史。”
而吴雨初既谦虚又自豪地说:“今天,牦牛走进了北京,它可能有一些胆怯,可能有一些羞涩,因为西藏牦牛博物馆是一座很小的博物馆,是一座只有两岁多的博物馆,是一座只有十来个非专业人士的博物馆,可能我们显得非常幼稚可笑,但我们一直在学习,一直在努力?!?/p>
“我希望人们能通过牦牛去理解西藏理解藏族??吹皆谥性纳罘绞酵?牦牛和藏族人一起创造了另外一种文化。”吴雨初说,“不要以为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就是唯一的。”(记者 王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