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谷稻收割完上岸后,故乡就渐进式进入了中秋。夜幕下,房前屋后的打谷场上,早已弥漫稻草夹裹金灿灿的稻谷味道。
月色,似乎深知农耕者的心理。皎月当空,宛如一轮玉质厚重、蕴润洁白的平安扣,在云层中,慢慢移动。不经意间,滑过远处大山的脊梁,便高高悬挂于天际间。
故乡的秋声秋收
在皎月帮衬下,这时,不须用夜壶作灯照明。打谷场上,忽远忽近,传来发自磙脚连接石磙两端的木楔子,匀速地旋转在一米见尺长的石磙两头,圆心中间拳头大小的凹臼里面,发出吱呀吱呀有节奏的劳动号子。
磙脚形如两个脚对脚的大写M形的枷夹。像穿马夹一样,套在大头小尾的石磙两侧,再用活动的木楔子,将石磙的磙心栅住,这便成了石磙的轴承。在磙脚两边,各拴上一根约三米多长的扼头纤绳。再连接在,状如“人”字,用树杈制成,约半米长,呈棱形的轭头圈的两端,将其牢牢地套在黄牯牛的颈肩上。
人牵着牛索,跟在石磙后。赶着牛儿,带动石磙,磙在层层叠叠,铺满金黄色沉甸甸的稻穗上,这便发出一圈又一圈丰收的欢笑。夹杂赶磙人,吆喝牲口的男声女声合唱。还有翻滚在谷草上,小孩们嬉闹的喜悦声,汇集一处,响彻于湾子的夜空上面。迎面跳跃,飞过来的萤火虫,奏热闹似的,在蝈蝈发出的嗞息嗞息声中,引来孩子们四处追逐。
这应该是故乡丰收的声音。秋风摇拽树叶发出沙沙声响,略带几分寒意。20多年后,深居闹市的我,每当这一幅幅画面,从梦境中走来,从记忆中浮现。我就知道,自己的思絮,怕是早已回到故乡?;蚴枪氏?,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以这种方式走进我的精神世界。
故乡永远是我们这些游子的心灵港湾。透过这港湾,我仿佛看到,坐在老屋门前,那棵箩筛一般大小,枣树底下的父亲母亲,与村里众多老人一样,几经岁月后的沧桑,早就失去往日打谷场上,那种挑灯忙碌,或迎着月色,抢着秋收的精气神。渐渐地成为故乡的守望者。
他们守望着岁月下,属于他们时代的那个年轮?;褂星鬃皂薰?,留下的历史记忆。守望故乡的山与水。守望故乡门前与屋后的一亩三分地。守望田地间,一捆捆稻草、一垛垛高梁杆后面的故事。守望故乡的夜空,及夜空下的星星与萤火。守望老屋下的天井与门楼。守望儿孙们,拖拉着行礼,从遥远的都市,回家的期盼。守望祖辈们,留在老屋上,最后一片青色的布瓦,及其老屋下的文化传承,与老屋叠起古老乡村的文明故事。守望祖辈、父辈们,对儿女们及对其自己儿女们一代代牵挂与传道。
故乡的童年往事
我出生在湖北鄂南,发源于大幕山脉的大崖山脚下。这是一个拥有,两三百户人家的自然湾子,也叫自然村落。每个湾子,多以清一色的姓氏为原著居民。湾子名称,都是在姓氏后面带了个家字。比如说,下文中提到的龟蛇孙家、龚家塔、高家庄等。其实,里面的家字不读家,而是读嘎音。这里,是实至名归的青山绿水。与其说依江抱水,倒不如说是依湖抱水。
环绕大崖山周围,或远或近,大大小小的湖泊,有琅珰湖、大岩湖、蜜泉湖、珍湖、接堤湖,还有其他叫不出名字的湖泊等,像镶嵌于大崖山脚掌周围的一串串水珠链子。这些湖泊,显然见证了滚滚长江,没有被围堤之前在大崖山周围放荡的岁月。
又见明月高悬,不知何故,我偏又这般牵挂我的那个故乡。牵挂故乡的那些山、那些水、那些人。及其从岁月的长河里,一路淌过的足迹?;褂行硇矶喽嘤肜匪暝孪喙亓募且淇ㄆ?!
故乡的记忆,是许多与我同龄般大小的伙伴,牵着水牛,在收割完稻穗后的田埂上,看牛儿吃田边青青的游草谷茬。收割完稻谷后,稻田里整整齐齐的谷茬,根根谷茬尖上,长出嫩嫩的青苗,有的青苗,苞含着稻花未抽的谷穗,似乎成了牛儿们的最好佳肴。吃饱后的牛儿们,忙里偷闲,驼着鼓鼓的肚皮,在田沟里滚粘着满身的泥浆,甩着泥尾巴,拍打苍蝇与马蝗,不时发出叭啦叭啦的响声。有时候,乘牛儿嬉逐的功夫,我们忙着在田间的小水坑洼里,抓小鱼小虾?;蜓罢矣愕篮?,用指头从泥穴里抠鳝鱼、泥鳅、鲶鱼的一份份收获的喜悦。
有关故乡的那一缕缕记忆,多始于牛背。每逢秋收季节,放学途中,大伙们不约而同,将书包放在收割完稻谷的田埂上。然后高高地挽起裤脚裤管,赤脚下田,丝丝的凉意。收捡稻穗。刚不久,在学堂里还是书声朗朗的读书郎,转眼间便变成了收捡稻穗的捡荒郎。
这是我先看到的,那稻穗得应该归我。那是他先看的,应该归他。都有一个先来后到的潜规则,看谁的视力尖锐。说笑声、叫喊声,响彻于空旷的田野。小伙伴们一路撒开,相互追逐,争先恐后,眼明手快。从上一块田,跑到下一块田。展现出是一幅幅勤劳的拾穗图。
故乡的记忆,是小时候抱着脸盆、提着木桶,在上面挂着渔网。然后在大岩湖叉、琅珰湖叉,还有一些说不出名,半干半湿的湖叉,以及周围水库里面捞鱼的情景。
故乡的记忆,是在大崖山上采摘野果,在松树叶底下寻找松子、在板栗树底下寻找板栗时,满山跑闹,无忧无虑的快乐。
故乡的记忆,是父亲母亲,在夜色下,赶磙脱谷时,给跟在石磙后面的我,讲给我们有关家史、村史、大崖山史的故事。
听父辈母辈们讲起,1954年发大水那年,洪水已淹到离村口不远,天桥下老港口那边稻田埂的下一块便是。水一搅动,鲫鱼、鲤鱼、胖头鱼、草鱼、青鱼、乌鱼、团鱼、黄爽鱼、鳍(音)鱼等,到处乱窜,活蹦乱跳。因缺粮缺盐少食,每餐只能依靠,从洪水中捞起的鱼儿,将剖洗干净,然后放在柴火灶燃烧的铁锅里,搲上两葫芦瓢水,煮上满满一锅鱼汤,全家大小,就着辣椒,渡饥荒。起初倒是鱼鲜味美。到后来,吃得多了,见鱼就不想吃的故事?;褂?959年那年,父辈那一代人,他们到处寻找观音土,挖土当餐当饭的故事。以及其在寒冬腊月,大岩湖叉里,掀开冰雪,挖野耦的故事。与其说是故事,还不如说是一部苦难史。
故乡的记忆,是听父亲讲有关村史与家史的乐趣。讲老祖宗如何挽草开基,乐业于大崖山的故事。以及老宗们留下的那首诗,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兄弟同游数十年,南嘉风景似尧天。鱼虾近水无妨取,鹿豕张咀不厌羶。春到路旁花满眼,秋来门外稻盈田。于今避世寻安乐,喜向横崖结草眠。”
故乡的“红色故事”
故事是故乡文化的根和魂,是记忆的阀门。一打开,便不可收拾。听父辈们讲起,大革命低潮时期,八斗乡龟蛇孙家、龚家塔、高家庄,有一百多名青壮年劳动力,为了保卫八斗苏区政权,踊跃加入赤卫队员。在一次拥护主力部队,往蒲圻县陆水河鼓潭渡方向撤退时的战斗中,绝大部壮烈牺牲。时任鄂南中心县七区八乡苏维埃政府主席周宏金,后因遭遇“剷共团”头子张华山的围绞,战斗到弹尽被捕。周宏金受尽酷刑,坚贞不屈,被其残忍的杀害,并将其剖腹挖肝,炒熟咽酒。
被捕后的妇女委员王佑尔,在示众后,拖着被严刑拷打、折磨得遍体鳞伤的躯体,在八斗苏区附近,花儿舒家的一块稻田里,被割去双乳,砍掉双脚,却矢志不渝牺牲的故事。1979年秋季,当时在行刑现场活着的老人孙国柱等,在大岩小学上忆苦思甜课,讲起这段往事时,已泪流满面。1979年建成,屹立于嘉鱼县高铁岭镇陆水烈士陵园的革命烈士纪念碑与鄂南革命史上均有记载。
我对故乡的记忆,是从听父亲讲古开始,听说红军时期,在大崖山脚下的六甲孙家靠泉水洞旁边,曾建立了鄂南特委前敌指挥部,指挥联络有关大崖山周边赤卫队员们,发动大大小小战斗的故事。今查证,此处现已列入嘉鱼县人民政府重点文物?;ひ胖贰?/p>
我对故乡的记忆,是听父亲讲过,曾有一支新四军部队,驻扎在我们湾子里,是如何拉动部队,迷惑敌人。是如何跟老百姓处理关系,遵守下门板、上门板纪律的故事。是如何将从老百姓那里征集到的上百架水车(注:一种农田灌溉工具),虚虚实实,一字摆开在长江流经嘉鱼县境内,位处邱家湾段的江堤上,然后将水车龙头连轴上的两把车水拐,高高撑起,就象龙虾竖起的两根触须。继而在上面盖着帆布,伪装成炮兵阵地,吓走日本鬼子的故事。听父亲讲新四军,是如何夜袭洪湖龙口日本鬼子驻地,一举缴获大量的粉条及食用物资,然后分给老百姓吃,与民同乐,一起加餐犒赏的故事?;褂?,我常常听父亲讲新四军,是如何在蒲圻县车埠夜袭日本鬼子得胜途中,遭遇国民党“锤子兵”的伏击,流血战斗伤亡的英雄故事。
故乡的文化腾图
文化不仅仅是记忆故乡的脐带,而且还是记忆故乡的源泉。文化是记忆故乡的底片。缺乏文化记忆的故乡,是文明缺失的故乡。
在我记忆深处。我所在故乡的那个小县城,虽素有“一山三水四分田”之称,偏我所在的那个湾子,是个石头多、田地少的自然村落。家家户户的屋后,一推开门,便可沿着屋后的山坡,蜿蜒盘旋,径直地走进大崖山深处。山上的石头,说是多也不见得,但却富有个性。说山挺高,也不现实。属于典型的丘陵地貌。最高处也就两百几十米的高度。
两百四十多米的高度。只是相对故乡以北,那一望无垠的江汉平原地带罢了。能有这样的高山,能赢得这样的称乎,自然也不能算言过其实。长江以北,包括县城以北那边的人,过去都叫我们是山沟沟溪里面的人。
从小开始,尽管很少感触到长江的温度,但让我切身体验到湖水的清沏。感受更多是山风的烈烈。山的威武与雄壮,山的厚实与灵秀,山路的崎岖与盘旋,山的刚毅与豪爽。于是,我便常常梦想,有一天,能从山里走出去,定是件不容易的事。去看看长江,到底长得是个啥模样?;褂心俏匚氐穆执虢叩挠婊?。想必怕是别有一番遐意。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好多往事,怕总与山关联起来。好多乐趣,好像总离不开山,然后是水。更何况,父亲常常讲起,座落于大崖山西硚背后,大崖寺门前的大崖书院里的故事。
打自记事与识字开始,我便广泛搜阅有关家乡,及其与大崖山有关的奇闻异事?;褂杏氪笱律绞樵合喙氐拇?。父辈们讲述的故事,多与忠孝仁义勇、勤学苦练终有报有关。并激励着每个湾子里,一代代的孩子们,效仿先贤,走出大崖,跳出农门,服务社会,报效国家和人民应拥有的家国情怀。
之前,我听父亲说过,大崖书院里面开设京馆,京馆里不仅出了很多进士,还出了尚书郎,而教京馆的先生,却连秀才都不是。后查知明史和《嘉鱼县志》,里面有明确记载,从大崖山走出的还真有几个。
明朝天顺八年,即公元1464年前,当地先祖们,俗称大崖山东硚之上的仙人洞为古洞。因古洞内有夏凉冬暖的特性,大崖山下有个文化人叫李阜,字符春,号鸥宾。自入古洞中读书开始,便常有弟子,在古洞中修学、讲学。最是成功,培养出了李氏家族中颇有名望的文豪。并一举成就了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一门三尚书”的育学范例?;褂忻锍澳谕猓竺Χ?,集理学家、文学家、诗人于一体的李承芳和李承箕,自然离不开大崖书院内先生们的教化。吴承恩先生对曾帮衬《西游记》创作的二李当中的一人给予了特别的鸣谢。就此,六小龄童收集的《西游记》版本里有记载。
这不仅仅是有关故乡的文化腾图,更是不可惑缺,有关文化的记忆底色。根据景杰先生研究,后发表于《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22年4期上,在其有关《石谿早期(1649—1654)行实小考——以郭都贤为中心》一文中,对此有详细介绍,并予以诠释。因李氏子弟,长久于大崖古洞中静读、修学,便很自然地把古洞当教室。
李承箕发达后,在他留下《重游石室记》的遗文篇中作了描述:“大崖周遭(围)皆山,山阴可二百余步,有石室焉,东西北阙(崖)上窍,如立瓮,引风气,通日色,夏则而冬温,可布席百余,非神志定坚者不能居(住),往年予读书大崖,每因时一游焉。林低薄无行人迹,望山而走,遇石而息,俯泉而饮,倚杖而歌?;蚣闹诔ひ鳎蛟⒅谟喂?,或徙倚偃仰,随其所过,嗒然于山水之外?!昂笈酝?,多岐路惟,巉严老石暖云,因为余之坐痕独在也。”
以史为鉴据,故乡的文化,源于大崖山。源于证实大崖山有文化的那些文化名儒,及其在大崖山上留下的文脉,与其背后的故事,均有史可考。明代名儒郭都贤,生于1599年,卒于1672年。字天门,号些庵,湖南益阳人,并就此作了考评。史载:“严而介,风骨崭然。博学强识,工诗文。书法瘦硬,兼善绘事,写竹尤入妙?!跻佬芸⒁裥擞诩斡?,住梅熟庵。他在评价大崖山时,名之为南嘉祖龙,鹤在鸡群,多骨少肉?!?/p>
大意是说,大岩山突出于众山之间,石多土少。与从大崖山走出去的李僚一样,灵感萌发,即兴写下了五律诗篇《石室洞》;“…石首化苍璧,空洞吞云烟。至今石室洞,唧唧嘉鱼传?!薄巴揭泻?,悠然有洞天。乾坤一瓮在,日月雨登悬。滴乳吹晴雪,垂罗挂暮烟??牡?,了了见虑图?!?/p>
故乡的文化腾图,不单单是抹不去历史的记忆。而更多是,镌刻于一代又一代故乡人心灵深处的文化基因。明朝嘉鱼籍工部尚书吴廷举,在其诗篇中,不自觉地由然而称,大崖山古洞为石室。留诗为证:“石室诗简入递来,灯花昨夜为谁开?!?/p>
不仅如此,以致于许多名人志仕,一时间留下了许多有关大崖山的诗词。孙襄在《大崖古洞》诗篇中写照:“峥嵘还接白云岭,曲涧迂回绕洞边。幽似大行沙隐客,胜如白鹿遁高贤。轻云暮结千峰雾,细雨朝看满树烟。莫讶桃源无处觅,昔人名已借斯传?!?/p>
根据明朝嘉鱼籍兵部尚书方逢时所撰的《大隐楼集》,以及《咸宁市军事志》记载,综合其他文献资料所知,大崖山的文化影响力,远不止于此。到了隆庆四年,即1570年,方逢时在游大崖山寺后,并留下了对大崖山的感悟道:“千仞高峰倚翠微,天风吹我上丹梯。九江波浪兼天涌,七泽烟云入望迷。碧殿松阴风瑟瑟,石坛花影日凄凄。人间久已思霖雨,潭底神龙尚淈泥?!薄办罴谋躺桨ⅲ趔死吹且环鸥?。竹径生寒侵翠袖,石峰凝黛排青螺。荀芽新试分僧供,贝叶间翻颂佛陀。坐对远山忘去住,幽情久已絜藤萝?!?/p>
故乡的记忆,是文化沉淀下发酵的酒曲。愈陈愈香!故乡的记忆,是抹不去的历史文明下的底色!悠久悠长。(孙良言)